说实话,龙邪代表监察院此次前来,其实不准备做任何事。他们会在这场戏剧化的冲突中忠实的扮演观众这个角色,冷眼旁观青丘是如何处理这个离经叛道的族人。
但只要青丘处理不好,山海司就会立刻接手此事,只是这样一来,青丘会难堪许多。
无论如何,白紫今天必须死。
龙邪以大神通起了一座犹如远古雷池重现般的囚笼小天地,不仅根绝此地山根水汽,还能封禁生灵天生三魂七魄。无论是何种遁法,哪怕是那失传数百年的几种游山挪移符箓,都不能逃离这座小天地。
想要离开这个名副其实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两种。
同境剑仙倾力出剑,以剑气意气冲开此地天地牢笼大拘束,直接破开禁制而去,方能重获自由。
其二嘛,若是能在这座小天地间堂堂正正的击败龙邪,这座无人操持掌管的雷池天地,自然而然,就此消散于无形。
前者,当世剑仙之中,除开天尊以外,恐怕只有与监察院历年交好,宗门底蕴绵延千年之久,天下修行者公认的剑修圣地蜀山中,才会有那么一两位能在修为进境和剑仙意气二者上足以打破此地天地禁制的大剑仙了。
后者嘛,监察院成立至今,在尚未成名,威信全无时,实在是打了太多的大仗。可是十年来,历经大小血战无数场,哪怕在天门山外面对妖族大圣孔宣,在北冥搏杀妖师鲲鹏,即使是这些上古年间就已成名的老牌第十三境大妖,最终也没能让龙邪尝一尝,那个“败”字的苦涩滋味。
黑龙座主,镇压山海,既是狂言,也非狂言。
今日唯一一件出乎龙邪意料的事,就是他没想到白语欢竟会拖着病弱伤重的身躯亲自来此。
至于她为什么会来,龙邪其实一清二楚。
那日青丘宫内,谛听俯耳听心声。
身为青丘狐帝的老人,的的确确,事无巨细,全数告知,没有半点隐瞒之事。
但是他这个喜欢话说一半,模样娇弱凄美,看着不似能有害人之心的单纯女儿。虽然说的全是实话,但是没能说清的细微处,也不少。
可惜一切念头心思的起落沉浮,都逃不过谛听的耳朵。
白语欢没有告诉监察院,她到底在白紫面前提过林平多少次,也没有告诉监察院,白紫究竟是怎么知道借她狐血才能达成的追踪之法。
她和白紫的关系没有她说的亲如姐妹那么好,白紫是她的贴身侍女没错,但也仅此而已。
一开始,谛听在白语欢的心中只能听到浓浓的爱意与思念,以及稍微次之的不甘和怨愤。
不怨他人,只怨自己,为何自己的身体如此的不争气。
从林平救下她的那一天起,白语欢就深深爱上了林平这个她甚至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并且此后十五年,一直坚定不移。
他们之间的联系,只留有那一滴属于她的狐血。
可是每每感受着那股微弱的链接,白语欢却觉得莫名心安。
她甚至不让自己的父亲替自己偿还这份因果,而是打算等伤愈之后,就亲自动身去找林平。
她打算嫁给他。
不曾想,这一等,就是整整十五载春秋。
这份感情不仅没有被时间一点一点地消磨干净,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变成一份偏执的思念与执着。
本来与这个男子素不相识,平生毫无交集的白紫,在两人漫长时光的陪伴下,逐渐被她所影响,所同化,被她心中那团燃烧了十五年的深爱之火所点燃。所以,逐渐的,她也爱上了这个男人。
可是,与白语欢不同,白紫是一个自由的,身体健康的,且美貌绝伦的青丘狐族。
她来到人间,做成了十几年来白语欢日以继夜深深憧憬着的事。
这五个月以来,她过得很幸福。
知晓这一切的那一天,青丘宫内,当着龙邪几人的面,白语欢表面面色如常,言语礼貌,内心却已经被升起的熊熊嫉妒之火灼烧的几欲发疯。
令人不寒而栗的浓重杀机从那具羸弱到行动都不成问题的身体中升腾而起,并逐渐占据了白语欢脑海中的每一寸缝隙和角落。
那种背叛感,那种无力的不甘,这几天里一直深深折磨着这个女孩儿。
所以她今天才会来到这里,她要亲眼看着白紫死去。
龙邪不打算去责怪她没说全部实话,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女孩儿心中那股扭曲的执念居然能支撑着她已经羸弱不堪的身体走到这里来。
齐澪冷哼一声,身形消失不见。
小区里一幢公寓高楼上空数百丈处,银发女子悬停高空,面向大地,轻描淡写的伸手探往身下空无一人处。
下一刻。
一道身穿白色单薄睡衣,头生尖耳,身后雪白狐尾舒展开来竟有数丈长的狐女突兀现身高空,却正好被齐澪一手扼住咽喉。
齐澪拽着狐女脖颈,身形急坠而下,高高提起,使劲向下丢出,后者身形快如奔雷,直接沿着大楼向下,接连撞穿数堵水泥墙壁,势如破竹,最终坠落在大楼中间的一处地面上,身下砸出一张大蛛网。
白紫想逃,只要能逃出去,什么都好说。
她没有管还在沉睡中的林平,因为她知道,监察院不会杀死任何一个凡人。换言之,只要她不死,日后大可以徐徐图之,终有相见之日。
可是她的美梦做的太好太过虚幻,最后只能落空。
齐澪的力道掐持的刚刚好,既不至于让白紫直接砸穿大楼,置身大坑中,也不至于让她毫发无损,置身事外。
白紫坠落的这一层,正好是她与林平生活五个月之久的地方,位于客厅正中央。
是齐澪有意为之。
如此巨大的响声动静,哪怕是被白紫打算逃走之前还下了一道昏睡术法的林平,也不由得从美梦中惊醒。
他先是看到自己身边没有人,便连忙推门而出,结果一眼就看到见了从客厅地板上缓缓坐起,已经现出大半原形,模样凄惨不堪的自家女朋友。
当然,也看见了客厅天花板上破开的那个可以直接望见头顶蔚蓝天空的大洞。
齐澪站在天台上的大洞旁,低头俯瞰。
正好与林平四目相对。
她好像看不见林平一样,冷声道:“不要逃,我们不是来杀你的。”
杀你的另有其人。
林平仰望着头顶那位银发女子,那身白紫与他提起过的黑衣,是监察院,白紫说过,他们中有专门管束妖怪的地方。
他扶起还在咳血地白紫,沉声向齐澪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哦?”自他家阳台外,响起一声道带着笑意的男子声音,龙邪走进客厅,獬豸跟在他身旁,他笑道:“这么说,你认得我们?”
龙邪看了一眼跌坐在地的狐女,与獬豸一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道:“看来她跟你说了不少事情啊。”
面带笑意,可一双金色眼眸中却满是漠然的黑袍青年反问道:“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不等林平说话,龙邪嘴角便浮现满满的讥讽笑意,冷笑道:“你看到她这幅绝非人类的模样却毫不惊讶,看到我们直接闯入你家中却镇定自若,看到眼前这幅本应该离你极远,已经足够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的场面却还能问一句“到底怎么回事”,本座问你,你当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龙邪言语间,已然用上了本座这样的自称。
这意味着,他正式的以黑龙座主的身份置身此地,象征整座山海司。
林平还想说话,却被白紫伸手拦下,他转头去看,只见狐女轻轻摇头。
林平沉默,不再开口。
齐澪从天台大洞口一跃而下,随着一声沉闷雷声,整座屋子的地板陡然一颤,银发女子飘然落地,立在龙邪左侧。
林平眼皮直跳。
因为衣衫单薄,所以哪怕身上有伤,模样凄惨也难掩其那妩媚动人,天然媚惑的美好曲线。这副样子,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升起一股怜香惜玉之心。
可惜,她面前是三头非人之物。
狐女扭身正面面对龙邪,变跌坐为跪坐,俯身下拜。
砰。
原本就依然不满裂纹的地板终于不堪重负,在一声脆响中四分五裂,其下的水泥地面也骤然凹出一个小坑。
狐女的额头重重砸入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
她低声道:“请君上成全。”
白紫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位有着一双蛇类般黄金竖瞳的黑衣青年,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天无论如何,就只有乞活一条路好走了。
山海司之外,那些发自内心认同龙邪的妖族,亦称他为君上。
“你还好意思称本座为君上?欺骗监察院的时候你没想过,警告你的时候你没想过,现在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想明白了?”
龙邪冷笑道:“真爱至上,你们这些人还敢跟本座谈起真爱至上,你知不知道,每年新生半妖伤人的案子有多少起?你知不知道,公司里已经提过多少次禁止妖族与人类通婚?你知不知道,我山海司每年因为你们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要损失多少人?你们他娘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过,一个个只图自己快活,现在事到临头了,还有脸来求本座?”
“你求本座又能怎样,有用吗,不如本座这就带你回监察院去,去山上面见天尊,你好好问问他,问他肯不肯成全你们,如何?”
“本座这么费尽心思的保全你们的性命,可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非要跳出来找死,又能怨的了谁?”
说到最后,龙邪反而有些意兴阑珊。
屋中有微风承载着水汽缓缓飘进屋内,将狐女轻轻扶了起来。
白紫跪下磕头乞活的那一刻,林平目呲欲裂,几欲起身,却被她一手死死攥住手臂,不让他冲动行事。
龙邪叹气道:“起来吧,现在说什么都是为时已晚。”
狐女依言起身,林平轻柔的扶住她,她先是深情地看了一眼林平,才低声问道:“君上,今日我非死不可?”
龙邪起身,点头道:“非死不可。”
狐女轻声道:“我已有身孕。”
还没等龙邪回头询问,獬豸便低声道:“真的。”
黑衣座主,眼中金色竖瞳微微一缩。
五个月,不过区区五个月,居然就能造就诞生一位极其难得一见的半妖?
龙邪看了一眼略显憔悴的林平,再看了一眼哪怕身上伤口已在缓缓愈合的白紫,脑海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关隘。
他冷声道:“你居然敢盗取他的精元,你知不知道,这是直接违反第一律令的大罪,已经足够奉行株连连坐之法了。”
狐女抚摸着林平的脸,痴痴笑道:“我自知时间有限,无奈之下,才会想出这种办法。”
龙邪摇头道:“没用的,你的罪过太大,今日不死不行。”
獬豸笑道:“你死之后,我们自然会剖腹取子,阴司会安抚他的魂魄,山海司会登记他的身份,等到他情况安稳之后,就会重新送到他的父亲身边。”
他一脸笑意,像在说着今天早饭吃过什么这种小事一般述说着这个对于二人来说极为残酷的事实。
獬豸,素来刚正不阿,以司法公正,顶杀奸邪而闻名。
换言之,就是无情。
法理大过情理。
初次听到自己孩子消息的林平被惊讶的无以复加,接着马上就被獬豸描述的残忍手段所激怒。
他即使被白紫死死拉着,即使明知眼前这几个看似是人,其实只不过是身穿黑衣的怪物,依然满脸涨红的低吼道:“不许动我孩子!”
獬豸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青年脸上挂满了冷若冰霜的神情,他一字一句的冷声道:“那你当初就应该管好你自己。”
狐女轻声安慰林平道:“能有这个结局已经很好了。”
她转头看向龙邪,轻声道:“君上还不动手?”
龙邪摇头道:“有人自青丘来。”
白紫陡然一惊。
屋子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有人推门而入。
见到那人模样时,白紫脸色已然苍白如纸。